绿雾略略有些消散的样子，有人用膝盖顶了顶我的背左侧，是阿塔，该继续爬坡了。我站起身，一双腿由麻木慢慢变为刺痛，我不得不一瘸一拐地走，被后面不知是哥哥还是姐姐的族亲七手八脚推到队伍领头。
走左边小路的话应该快到岩顶了，绿雾越来越稀薄，白雾更是远在脚下的群岩之间。阿塔悄悄回到队伍靠后的位置，沉默地注视着队伍中央，好像视线能看穿那么多位阿嬷，那么多件黑罩袍，能看到担子上的阿娜现在的表情究竟是痛苦还是舒缓。我望望身前的路，又回头望望阿塔，想到离这么远不一定听得清，而且会被阿嬷呵斥，就决定还是不大声叫喊问该走到哪里了。
岩顶原来远没有从岩下村里望去时以为的那么平整。走过一段坑洼不平的乱石坡，一大块云母石出现在坡背后，宽阔得足够扎下所有的帐篷。我又瞧瞧阿塔，他在罩袍下轻轻摆手，于是我自信起来，大声叫道：“这里！这里！蒙选之地！”队伍里一阵嗡嗡声，立刻有两个年长的族亲出列，八九臂高的虎皮架子支了起来，我被抱到架子顶上，一位阿嬷为我眼皮上点上一点绿色的圣膏。
帐篷很快搭满了这块岩石，三四处柴烟冒起来，夹杂着煮谷子汤的香气。我从来没坐上过这么高的地方，岩顶的寒风越吹越猛，我裹紧披肩，眼皮开始有点发烫。下面的族亲们大多似乎也是第一次到岩顶来，喝汤声、交谈声、感叹声叽叽咕咕，没到我耳朵里就像烟一样散掉了。
四周慢慢暗下来，太阳已经隐到宰星后面，前半个白昼结束了。最后一处炊烟离开熄灭的柴火升上天去，在空中打了一个结，突然无声地炸开，碎屑坠落在最大的帐篷顶上。
啊，那顶帐篷。阿娜现在应该正躺在那里面吧。之前村里的族亲间总是在讨论各种各样阿娜的事，有些是我知道阿娜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有些是我相信不会发生的事。几个年纪只比我略大些的族亲大着胆子悄悄来问我，恩古什么时候再降祂的碎片到村里。他们以为我知道，可我不知道，我只能去问阿娜。阿娜一手轻轻梳着我的辫子，一手放在腹部，很轻柔地说，还没有，不着急，还没有。
可是上次宰星露出远处的黑岩的时候事情就不是这样了。那日阿娜没有远远地招呼我吃饭，我回到旁屋时，见到阿娜缩在地上那张旧羊皮毯上，牙齿紧咬着，汗水已经湿透。我记起阿塔的话，飞快从边柜里翻出他偷拿来的一小包圣膏，朝眼皮胡乱一抹，跑到族屋里大喊大叫。不一会儿，阿娜被抬上软床，热水打来了，两位阿嬷，一个佝偻着背，一个年轻些，站在离床边很远的地方看着。阿塔背着弓冲进外门，在内门前被挡下，只好焦躁地在族屋里转圈。圣膏软化了，混着额头不停冒出的汗水流到我眼里。我看见阿塔背上背的不是弓，是蛇，舌头被捆在它自己的尾巴上，动弹不得。
恩古没有在那日降祂的碎片来。第二日，阿娜没有回家，反是几个阿嬷闯进来，将我从阿塔面前抱走。我不记得自己被带到了哪一间内屋，只记得浓浓的绿雾味，以及在油灯光亮里闪烁的头饰和披肩。那个年轻的阿嬷将披肩的针脚拆开，改大了两圈才勉强能套在我身上。佝偻的阿嬷神色很吓人，一字一句警告我之后几日不许讲话、不许同人交谈，只在降灵时才能发声，不然就再见不到阿娜。然后又突然挂上平日里慈祥的微笑，一边慢慢给我涂上圣膏，一边说祂会护佑你阿娜的，不怕不怕。
之后过了不知多久，油灯添了很多很多次油。我能隐约听见阿娜粗重的喘息和时不时的闷哼声，但阿嬷不让我出门。我不知道阿娜怎么样了，只觉得事情到了应该着急的地步。阿塔说过有这些阿嬷在，阿娜就不会好起来。阿嬷第七次打开门给我送来一小碗煮谷子时，我跳起来冲出门，撞翻碗，跑到族屋外叫嚷着不要让阿娜继续在族屋里。一阵混乱，然后阿塔的声音，很低沉但很坚定地说，蒙选之地，随后有更多声音附和他说，蒙选之地。原来阿塔一直在族屋外守着，阿嬷追出来，但已经不能让大家口中说出的话再吞下去。
不到两日我们就到达了岩顶。现在是两个白昼间最暗的时候，我看不见帐篷里是什么样，但分明听见阿娜痛苦短促的叫声。那声音好像越来越远，后来竟像是从天边传来的。雾气好像变浓了，从很远的绿雾里现出一高一矮两位阿嬷，然后是黑压压的族亲们。围着我的虎皮架子排开成半圆形，俯身在地，两手高举过顶，一齐念诵着什么咒文。
雾气在一个个族亲间流淌，那些黑色罩袍随着绿雾一件件融化，却又不相混合，像血滴落在溪水中。溪流汇成小河，汇成我没见过的大江，汇成阿娜曾告诉过我的那种最最汹涌的大海。大海怒号着挣脱地面，在天空中翻滚，伸出无数波浪肆意鞭打大地。族亲们站立不稳，一个接一个摇晃着倒下，还剩一个，只有一个。那体态好像是阿塔，依靠着一根帐篷的羊骨勉力支撑着，他很艰难地抬起手，用力挥了两下。
现在该我救阿娜了，就像阿塔教过的那样。我高声喊了几句自已都听不真切的话，有几个族亲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向我。我想从架子上爬下来，带大家去帐篷里，去阿娜身边。可是一下踩空了，架子哗啦一下落进空中，带着我一起，向天空坠落。
宰星越来越大，占据我的大半个视野，这份威压让我喘不过气。我此刻无助地意识到、我不得不承认并屈服的是，宰星就是恩古，因为没有其他存在能像祂一样强大。那些细小的碎片从恩古的表面一个个剥落，连成一张细细的网，飘远。那就是我们。阿嬷是离恩古最远的碎片，然后是阿塔和阿娜，然后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族亲们，最后是我。我是最年轻的一个，是离恩古最近的人，是被选中的人，我还保留和恩古交谈的能力，我要和恩古说话，我要恳求祂劝说祂，要祂降祂的碎片下来。然后我会走在队伍的领头，迎接我即将出世的妹妹。
我醒来时绿雾已经消散，有一块虎皮盖在身上，族亲们正围着帐篷四处奔忙。两个阿嬷不见了，阿塔来来回回，正安排着一切。突然，他的脸亮了起来，帐篷、岩石，一切都亮了起来，阿塔的动作明明很疲惫，脸上却是轻松的神色。
后半个白昼开始了。太阳正从宰星表面慢慢显露出来，远处传来一声啼哭。
2024-0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