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文】七月一日见元贞
雪道:你来了。
我小心推开中厅贴满四棱锥形隔音棉的门,便见雪盘腿坐在各式垃圾正中的瓷砖地上,正透过厚厚的镜片目不转睛盯着白铁皮柜下隔层放着的那个大木箱。
大木箱本来位于他们宿舍那个比我们宽敞得多的大阳台的一张雪自己掏钱买的木桌上,那时木桌已经在经年累月的空调水中脏得不成样子,桌腿上有一层青苔;而大木箱是新近手工拼装好的,表面粗糙,侧壁开的透气栅处尚有木刺未磨平,正面是本该透明的亚克力板,上面仍有擦拭胶水的白色痕迹。我记得雪介绍说木箱的螺丝都是他们自己攻进去的,每边三颗,只可惜拧紧了又发现正面亚克力板边缘有缝隙,只好拿胶水补上。当时我在专心扔阳台上的飞镖靶,没注意听他们用的哪种胶水。
行李箱大纸箱办公椅层层叠叠,落满了灰尘和毛絮,完全无从下脚。艰难地挪到他旁边,雪并未抬眼看我,而是探身向着木箱,专心地用一截一拃来长的木棍搅和着木箱里的椰糠。
释迦牟尼也并未抬眼看我,而是满足于作为一尊被削去了一半鼻子的石膏头像的状态,被雪置放在铁皮柜上面一层的隔间里。想来这尊石膏佛也是在阳台上风吹雨淋了不少时日,它深深的眼窝里还有死掉的黑黄色青苔。
之前被拌在椰糠里的油菜碎现在应该都分解得差不多了,可以看出木棍搅动椰糠时阻力大了许多。侧壁的透气栅现在贴上了一层铁丝网,用胶布粘上的,剩余的铁丝网卷和胶布就放在大木箱边上。我弓下身,差点踩到柜脚放的哑铃,上边一边加了一哑铃片,目测一共十公斤,和柜脚由厚厚的蜘蛛网连结着。我也有几周没用过自己宿舍里的哑铃了,不敢剧烈锻炼。
木箱里的东西丰富了不少,面上铺了一层刨花,放上了木块、木棍和树皮。陶罐里的刨花正在微微颤动,突然刨花抖落,刷地出现一只小仓鼠。
雪从箱里慢慢地把一块背甲端出来。
雪道:上次吃剩的王八壳子,给元贞当食盆。我在训练它知道这是吃饭的地方。
雪道:我最近自己也买了一包燕麦。不是,是给我自己吃的,但成分跟它吃的完全一样。
雪道:诶唷来,我给它刨出来。刨鼠还是带上手套吧。
于是从地上拿起一只黄色厨用橡胶手套,分辨了一会儿左右手,戴上,将仓鼠掏出来,两手交替着让它往前无尽地爬行。
雪道:哪买的。花鸟鱼市场买的。不不不这只是雌的,等等我看看,啊确实是雌的。你,不是,你再放个雄的进去它俩会打个你死我活,它这种领地意识特别强。这种不能合笼养,你你除非它从小一起长大,一窝的,才有可能。
雪道:我之前给自己手上喷香水儿来着,想让它适应我的味道,但它老打喷嚏,是不是对香水过敏啊。你看你看,你听,打喷嚏,诶,打喷嚏。我没喷香水啊,是不是对我过敏啊。对对你摸摸,它还没咬过人,诶你咋不摸了,这个不比小鼠,手套给你咬穿的。
雪道:我何苦带它看宠物医生啊,这一只十五块钱,看病要三千。
雪道:它老往下蹦,你不注意它就老往下蹦,你说它不恐高么就老蹦。
雪道:你看你看,我每回把它放回去它就固定在箱子那个角落里洗脸,就刻板行为。是不是洗掉身上味道啊,它就这么不喜欢我么。
雪从外卖保温盒里提出一个撕开封撕得乱七八糟的袋子。
雪道:这包混合谷物粮一包一斤装,十九块九,和我吃的燕麦一个价钱。
又提出另一个也开了封,但没那么张狂的袋子。
雪道:这包混合蔬菜粮,啥玩意儿都有,特别杂。什么?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什么叫膨化营养颗粒。
背面配料表里有二十几种植物,包括蝶豆花和金盏菊。我放下袋子,雪正在仔细调整一朵金盏菊在王八壳子上的位置。
中厅深处的一张大抵也是雪自己买的长桌上摆满了调味料的瓶瓶罐罐,其中两个绿色小罐,一个写着迷迭香,一个写着百里香。二者的香味有细微区别,但我尝试了两三次,仍不能在闭上眼睛的情况下区分二者。
雪道:对了你把百里香给我我试试看,不用香水用天然的香草总不会过敏了吧。
雪倒出一点百里香叶,用那截木棍在手心里碾了半天,拿去凑到鼠的鼻子跟前。鼠似乎并不欣赏这种欧洲风情。
雪不知从哪里端来一个小锅模样的东西,盖着玻璃锅盖,下面垫着无纺布,又铺了一层刨花。
雪道:这个不是锅,这个是蒸屉,本来安我那个锅上面的,现在用来端着元贞到处溜跶。但它现在还是不太习惯,每次在里面就很害怕。
本来用来安蒸屉的那个锅正放在中厅深处长桌的瓶瓶罐罐中央。
雪背后的方桌上,那个黄铜杵垂直地立在黄铜钵里,我并不熟悉佛教用具,那也许是叫铜磬。钵下边垫着绒布圈,很庄重地放在方桌中央。旁边有四罐还没吃的油焖冬笋。雪转身伸手将钵拿下来,从蒸屉里抓了把刨花放进去垫上,把鼠丢进去,用杵像手指敲击钢琴琴键那样轻快地敲了下钵边缘。中厅里回响着庄严的余音,鼠似乎并不受到跨越千年的大智慧的感召。
雪道:这鼠胆子是真大,如果是小鼠早就吓得拉屎拉尿到处都是了。
雪失望地将钵里的刨花倒回蒸屉里,有两片被液体粘在壁上倒不回去。
雪道:好吧,也不是完全没有。
在那四罐油焖冬笋后边放着一长卷塑料纸,想必是雪科研训练的海报。我拿起来展开一小半,赫然写着“…fear memory in mice…”
我轻轻关上中厅的门,中厅的一切声音也随之隔绝在门那边。我隐约记得,好像那铜钵没洗就放回了原处。